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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鲍尔吉·原野
穿上夜色出行
夜是树木华贵的礼服。夜的黑金丝绒遮去了杨树身上的疤节和斑痕,夜色把它从头包到脚。每一片树叶的正反面也遮盖了夜色,防止水份流失。杨树,还有椴树、槭树都穿着这样的睡衣进入梦乡。在梦里,它们模仿乌鸦在金黄的麦地里飞翔。无论怎么飞,睡衣都没被风刮走,还紧紧裹在身上。树叶虽然在风里哗哗响,但刮不走夜色。树叶的正反面同样黑,如同乌鸦背上的羽毛。
白桦树每到夜晚要犹豫一下,它问有没有白一些的夜色,或与它树皮颜色一样的睡衣?夜不回答任何问题,它默默包住桦树的树干和树枝。桦树看自己一点点黑下来,先是灰色,后来变成深灰色,跟其它树没什么颜色上的区别。它很怕别人管它叫黑桦树,虽然俄罗斯和呼伦贝尔有这种树,但不是它。白桦树要永远白下去,夜懂不懂这个?不懂当什么夜?夜没时间管这个,它甩一下大氅的左襟,包住一半山河,甩右襟包住另一半山河。万物在夜色里变得矮小,灌木本来矮小,夜里显得更矮,根本看不出是树,倒像草墩子。夜用大襟扇动,搅拌夜色,夜色越来越浓。黑过松树的树干,黑过渍酸菜的石头,黑过大酱,黑过黑莓,煤堆在夜色里失去了轮廓。夜的被褥在大地上铺好了边边角角,“世界是你们的,也是我们的”,归根结底,在夜里世界只属于夜。夜没用水也没有水就把夜灌满了大地和天空,没被夜色淹没的只有星星。
小甲虫披着夜色行走,不仅凉爽,而且隐蔽。甲虫早就厌倦了身上花哨的,带斑点的外壳。这样的外壳,除了轻浮,还有哪样好处呢?夜色多么深沉,它让甲虫像一只黑钻石。不睡的鸟儿也不敢吃一颗黑钻石,那会噎死它。甲虫觉得自己爬行如一颗钻石爬行,其它生物都会让路。它看到同样乌黑的甲虫爬动时,以为见到了梦游的自己。兔子在夜里跑的更快,它庆幸自己每天晚上可以换上一身黑兔的皮草,它比白皮草更光滑,跑起来阻力更小。在夜里,黑兔子无论打滚,拉屎或竖耳朵都不会暴露目标。黑兔子靠在松树边上站立,看上去就是松树的一部分。如果不伸手摸,谁也不知这里有一只兔子。黑夜毫不费力就把兔子变成一块石头,一个树桩或一只狐狸。在夜里,兔子跑起来跟狐狸没什么区别,都是一道黑影,除非狐狸用放屁证明自己是狐狸。大部分鸟儿有夜盲证,夜里不飞,怕撞到树上。我看到夜里也有鸟儿在飞,可能是治好夜盲症的鸟。它们飞起来像乌鸦,听的见翅膀拍打树枝,却见不到踪影。一次有鸟群从夜空飞过,星星和月亮显出了它们的轮廓。它们急促扇动翅膀,如躲藏,飞过的夜空有一些发白。
云在夜空上依然很白,夜色包不住云,云和星月一样,仍在夜里面。夜有夜的不足,虽然白桦树变黑,白兔变黑,但云彩仍然白着,仍然在天上飘。云并没因为黑夜的降落到大地上睡觉。白云变黑无须夜色帮忙,雨来之时,云变灰变蓝甚至变黑,但还没有黑牛那么黑,却比老榆树还要黑一些。白昼的雨云俗称乌云,它乌而低而翻滚。如果下的是雷阵雨,太阳一出来,它立刻变白,比通常的白云还白,如蚕丝一般。我的理解是:它把雨水泄尽就白了,但雨水并不黑呀?它身上的黑去了哪里?我在黑夜里没见过乌云。夜里下大雨时,看不清天上有云,也见不到雨,只听到雨声。清朗的夏夜,天上的白云比白天更悠闲。一般说,夜里白云不多,只有几朵值班的云,它们飘的也不快。月亮钻进云里好长时间才钻出来,证明月亮和云移动的都不快。夜里没什么事,太快没用。月亮边上的白云如一座岛屿,它的大小对月亮刚刚好。你可以想像那片云是月亮的温泉。
风穿上夜色出行。夜色是风最好的衣衫,比丝绸柔软,比风还轻。如果拿一立方米夜色和一立方米风在秤上称,还是夜色更轻。风觉得夜色是天生的翅膀,宽广而适于起伏。身穿夜色的风钻过树林竟无声音,也不担心被树杈刮破衣衫,因为前方的夜色会为风打好补丁。风想像自己的拖地大氅很长,扫过草地,收拢更多的夜色。风跃过山冈,纵身跳入河流,衣衫丝毫无损。在夜里,风摸到堆积在水面上的更多的夜色。水仍然是透明的,但夜色让水面看上去有一点凝固。水有皱纹但夜色无纹,因此河水看上去流淌缓慢。河流慢慢地把夜色推到岸边,让星星回到原来的位置。风把大氅盖在水面上,飞进山里。无论从哪个方向看,山里都藏着最多的夜色,如沉淀的古墨。
谁在夜空上写字
夜里,登上汗乌拉山的山顶,风吹石壁,仿佛已经把山推出了很远。站在山上看远方的星空,如平视墙上的一幅地图。夜空像百页窗一样倾泻而下,不用仰脖子。这样慢慢看就可以了,先做的事情不是辨寻猎户座在哪儿,以及牛郎织女星的位置,它们跑不掉的。先看夜幕有多大,这像一只蚂蚁探究沙漠有多大。大地之上皆为夜空,眼前的不算,夜从头顶包围到我身后。转过身,夜又从头顶包围到我身后。这么大的夜,却不能说是白天变黑了。我宁愿相信白天和黑夜是两个地方,就像大海与森林不一样。
流星划下,由天穹划入霍林河方向。我以为它落地三、四秒后会发生爆炸,起火,照亮那一小片地方。但没有,我在心里重新数了三个数,还是没有。流星也不一定诚实,或者它掉进沙漠里了。科尔沁的沙漠漫无边际。在流星划下那一瞬,我觉得有一个高大的神灵在夜幕上写字,刚才他只写了一撇,他的石笔断了一个碴,化为流星。为什么是撇呢?他可能想写人。人没意思,神怎么会写人呢?他不一定写汉文,天神写字最有可能写回纥文。这是神奇的文字,催生了藏文和蒙古文。它的字形更接近自然,像木纹、冰纹或绳索的纹样。
面对这么一幅夜空,难免想在上面写写画画。汗乌拉山顶的灌木如一簌簌生铁的枝叶。风钻进衣服里,衣服膨涨为灯笼。夜色最浓重的部分由天空滑落并堆积在地平线,那里黑重,堆着夜的裤子。夜在夜里裸露身体,否则谁也看不到星星。夜只在傍晚穿两件衣衫,入夜便脱掉了。没有人能在夜里看清夜的身体。横卧的银河是天河的身体,夜在澄明中隐蔽。虽然有光,夜在光里交织了无数层纱幔,黑丝编造,细到了纳米级,让人的视力不管用了,兽眼管用但兽对夜不起妄心。风吹到山顶后变得无力,软软地摊在石头后面,往下走几步,便感觉不到风的气流。河流白得不像河了,如一条蜿蜒的落雪地带,雪花满满地堆积在河床。
天比地好,它不分省市县乡,我眼前的夜空应该比两个县大,但它不说自己属于哪个县,也不设天空的县长。以后官不够当了,也许会在天上设省和县,让后备干部先当天上的省长和县长,慢慢过渡。夜空上面的群星,我以为跟星座什么都无关系。把星星拟分为星座,不过是人类的臆想。星星是密码,是航标,是人所不辩识的天的文字。人类从古到今所看到的星空只在一个角度,是扁平的对望。而进入夜空,譬如上升到100万公里之后看星星,看到的就不是什么大熊星座、猎户座了,序列全变了。星星像葡萄一样悬挂在眼前,在运行中变换队伍,传达新的密码。星星把地球人管它们叫大熊星座当成一个笑话。近看,星星有粉色、蓝色和地球人没见过的颜色。地球人离星星太远,星星仿佛是白色,实际这仅仅是光亮。正像灯光所发出的光,与白无关。
群山在夜里隐藏得最好,巍峨陡峭。这些外貌全被夜色藏了起来,山的轮廓变矮,只是稍稍起伏一下作罢。山坡的树终于变成跟山同样的颜色。月亮照过来,树林的叶子竟白成一片,像漂在树顶的河流。山石变成灰色,山上的泥土变成黑色。枭鹰的叫声如同恐惧于这样的寂静。风再次吹来,仿佛我是麦子,把我一吹再吹,让我成熟。我想如野兽一般从风里嗅到五十里外其它野兽的气味,但嗅不到,只嗅到苔藓的腥气。谁忍心和这么大一片星空道别?星星眨眼、荡漾、飘忽、航行。在无人的夜里,在山顶对星星打什么手势都被允许,与它们对话却显得徒劳,太远了。看一会儿,我大体的想法是星星散布的不够均匀。一是头顶少、四外多。二是东南少、西北多,窜一窜不行吗?远方的河水只白不流,如果走近,见到月光拦腰横在河面上,不让流。我知道狐狸、獾子、狍子在树林里活动,那里很热闹。又有流星一头栽到地面,太快,没看清这只流星多大个,也看不清它落到了哪个旗县。天上又有人写字了,折断的石笔头落在人间,它写的字在哪儿呢?
屋顶的夜
夜是什么?首先它不是一个对时间的描述。时间是穿过夜与昼的钎子,既不是日,也不是夜。夜是光线缺席?也不是。人们所说的光指太阳光,它只是光的一种。夜里亮起一盏灯,照亮墙壁和书本上的字。但夜还在,灯光撵不走夜。
夜像太阳和露水,每夜来到人们身旁,来到草的身上,站在大路两边。夜色为眼睛而不是手而存在,手摸不到夜的身体,夜在人的眼里像漆黑的金丝绒,像山峦,像典雅的雾。
月亮从东山俯瞰山路,夜藏在鹅卵石和树干的背后。夜没有影子。烟囱和院墙的影子是月亮的随从。无月之夜,夜把丝线缠在每一根树枝上,让黄花和蓝花看上去像一朵朵灰白的花,让人感到狗看东西的局限——狗的视网膜看不到彩色。夜站在山坡,跟松树并排站立,看公路睡眠的表情。
夜没在河里,夜进入不了水。夜看见无数大河在峡谷奔跑,像一条条宽阔的道路,且平坦。河水没被夜色染黑,不像草和树,它们每一夜都穿上夜送来的睡衣。
喜欢夜的不光是小偷,还有猫和猫头鹰。猫在夜里走路舒服,毫不费力地上房和上树。夜对猫头鹰来说是巨大的游泳池,被染成黑色的空气是池里的水。猫头鹰每夜游过十几个街道,体验有氧运动。
有几次,我后半夜在大街上走,遇到了更多的夜。它们站在玻璃幕墙的大厦的边上,趴在没竣工的楼房窗台上向外望。被月光漂白的草坪下面,潜伏着夜的碎末。我在马路中央的双黄线上行走,谁都没走过。我大声唱歌并朗诵,没人阻止你,路灯躬身聆听。我说——夜!叫上去像是——耶!再说一遍夜还像耶。在这么好的夜里人们为什么执迷不悟,钻进被窝里睡觉呢?
昨晚,夜来自一个未知的地方。那个地方如此之大,可以装下密密麻麻的夜。黎明前,夜悄无声息地撤离,干脆利落,没给白天留下哪管一小片条缕。它们撤退以吸铁石的方法集结,所有的夜被吸入一个折叠的口袋。
夜站在屋顶,像一层庄稼,风吹不散,它们认得每一片瓦。夜在瓦的下面作上记号,第二天看一下有没有虫子爬过。
钻入屋子里的夜安静,能忍受鼾声和难闻的酸菜味,它们在床上,桌上随便睡下,熟悉人的气息。外面的夜高大,监管着每一颗星星的位置,校正星座与地面的数据。
夜在哪里休息?绵绵不断的夜趴在花朵下面和向日葵脸盘子上打盹。夜走过昼的日光走过的所有路。夜知道所谓人生历史与时间的背面都贴着一个标签哈尔滨股票配资,上面写着:“夜”。夜比昼更享有恒久。